藏东，有“原封未动”的雪山、森林、冰川和湖泊，还有传说中的阡陌桃源。

藏东，就是一片郁郁葱葱的雪山丛林。上百座六千米以上的雪山聚集于此，构成了中国最密集的金字塔形雪山群。这些雪山多数连接近都不易，是中国未登峰天堂；最诱人的是，藏东的雪山、森林、冰川和湖泊，几乎都保留着“原封未动”的原始模样。

桑丹康桑的顶峰在云雾中显现。海拔6590米的桑丹康桑雪山是西藏二十五座最高的山峰之一，周围有众多雪峰和湖泊环绕

林芝的桃花闻名于世界，但少有人知道，在藏东有个地方叫尼屋，一到春天，雪山环绕着与世隔绝的村子，阡陌纵横，桃花盛放，让人看一眼，只想说：“哦，原来桃花源就是这个样子！”

嘉黎、比如和边坝，这三个县在藏东呈三足鼎立状。嘉黎和比如属于那曲市，边坝属于昌都市。高山峡谷带来的相对闭塞，地形复杂、气候多变和仍在完善的交通，让这里成了深藏于念青唐古拉山脉东段高山峡谷中的秘境，也成了被旅人遗忘的空白。

[ · 桃花源记·]

嘉黎县的尼屋乡，当地人叫忠玉乡。闻听尼屋有藏在深山人不识的千年老桃树，于是专程在桃花绽放时节前去探访这片小众桃花源。

海拔4500米的嘉黎县城四月初仍飘着雪花。在嘉黎县城住的一夜，睡梦中多次醒来，后脑微微涨痛。测测血氧，只有74，心率在75-90之间。

嘉黎县城

嘉黎县城通往尼屋乡原只有一条状况不佳的土石公路。出了县城，欣喜地发现一条崭新的柏油公路延伸进大山里，路面平坦，工人还在安装护栏。但好路未及走远，就变成了仍在施工中的烂路，搓板路面上，车子颠簸着，躲避着一个个的“炮弹坑”。

公路边是一条清澈的小河，我从地图上查到水流名字叫“雄曲”，这条河就是最后流入雅鲁藏布江的易贡藏布河。

沿着雄曲向东南蜿蜒而行，“哗哗”奔流的溪水与公路随行，迂回弯转着。不时看见一座吊桥，有小路通往山上不知名的地方。随着海拔下降，山坡上开始出现了小灌木和低矮的松树，还长满了一簇簇暗绿色的高山杜鹃。不禁遐想，如果一个月以后再来这里，那一定是满山姹紫嫣红了。山谷越来越逼仄狭窄，深山险壑的两侧都是高耸的雪山，公路在山的狭缝中穿过，一侧是壁立的巨石悬崖，一侧是激流险滩。山上开始出现了原始森林，越往山谷深处走，树越来越高大。经过一处海拔3800米的地方，头顶突然传来“隆隆”的闷响，只见河对岸的雪坡上飞雪在翻卷着崩溃而下，腾起一大片雪雾。

在这人迹罕至、荒原积雪的峡谷密林，我无论如何想象不出会看见桃花！

接近尼屋乡了，开始见到路边出现了一簇簇的细小竹子。

“初极狭，才通人。复行数十步，豁然开朗。” 看见尼屋的那一刻，我瞬间领悟到了陶渊明《桃花源记》中曲径通幽的绝妙意境。

尼屋乡浪沃村，两条河流在此交集。村子沿着山势延伸，阡陌交通，屋舍俨然。房前屋后，田间地头，到处是一簇簇开花的树。苍劲的枝干上绽出浅淡的粉色花朵，映着村舍、雪山和高原的云。田里的青稞苗正好嫩绿，农人弯着腰，把地里一种开着小白花的杂草拔掉。农妇们见到我，露出了羞涩的笑容。一家三口正坐在桃花树下休憩、喝茶，其中的女孩见我走过来，她也走上田埂，递给我一个油桃。她叫次旺桑姆，14岁，上初一。

村子不大，河边的平地上一条几十米长的街上，三、四家饭馆商店里有零星的人往来，散放的藏香猪自由地在街上跑动。四周高山环绕，山顶终年积雪，山腰森林茂密，山脚花红柳绿。日落时分，山风吹动“拉日本巴”白塔的铃铛发出悦耳的叮咚，犹如天籁之声。这座白塔很有名，据当地传说，1300多年前，莲花生大师曾在此修行。

尼屋一夜雨雪。第二天清晨，山坡、田野、村庄和桃花，全盖上了一层白色的雪被。我爬到一个制高点，山脊上云雾缭绕，清晨的光在云雾的缝隙间跳跃着、奔跑着，变幻莫测。我的面前、身后、左边、右边，美到极致的画面不停闪现。目不暇给中，只听见相机快门声伴着我的一声声惊叹，惊叹我来到了仙境之中。

尼屋乡海拔3100米。我再次侧量血氧，升到了90，心率也基本正常了。

温暖湿润的尼屋乡位于嘉黎县的最东部。印度洋的暖湿气流沿雅鲁藏布江下游河谷源源不断地向北输送，经过雅鲁藏布江大拐弯后，水气沿着易贡藏布河谷溯江而上，直抵嘉黎县东部的念青唐古拉山脉南麓，这才滋养出这里的阡陌桃花、艳阳暖春。

老树参天，枝干沧桑粗壮，枝头千百年来，每到春天便绽放出茂盛的生命之花，像雪山脚下一团团粉色的雾。站在馥郁的老桃树下，我不禁思辰，古人为何单单要种下这一片片的桃花树呢？虽然尼屋乡的农作物中有青稞、冬小麦、苹果、核桃和桃子，但古人种植桃树的目的是否不仅仅是为了吃到鲜美的果实，也把桃树当做了“观乎天文以察时变”的对象了呢？

[ · 雪山观景大道·]

仿佛桃花只钟情于尼屋，离开尼屋乡后，我再也没有见过一棵桃树，而下一站的主角——雪山登场了。

嘉黎县和边坝县均位于念青唐古拉山脉的东段。从中国地形图上可以清晰看出来，西藏从北到南，大致排列着三列巨大的山脉，像一个放躺下的“川”字。最上面的一横是昆仑山，最下面一横是中国与印度、尼泊尔、不丹和巴基斯坦等国的界山喜马拉雅山脉，而冈底斯山向东延伸与念青唐古拉山连接上，正好画上了中间的那一道。横贯西藏中东部的念青唐古拉山，继续向东南延伸，与横断山脉西南部相接，将西藏划分为藏北、藏南和藏东南三个区域。

在藏东这片神秘的土地上，生长着一片神奇的冰峰丛林，一个金字塔型雪山矩阵。

在古老的雍仲本教信仰中，念青唐古拉山是九大山神之一。如今，念青唐拉古拉山是本教和佛教共同敬奉的神山，它这也是一片天佑福地。印度洋西南季风源源不断送来暖湿气流，水汽在山脉的东段与北下的冷空气遭遇，形成丰沛的雨雪，生成了无数山形俊美、山势险峻的尖峰，也孕育了西藏最为壮阔的海洋性冰川群。

大自然之手刀劈斧砍之下，藏东的大部分雪山都被塑造得尖锐挺拔，危峰兀立。从嘉黎县尼屋乡到边坝县金岭乡，这条不足百公里的路上，可以看到数十座雪山，犹如走在一条令人震撼的雪山观景大道上。一路上，或近或远，不时有雪山闯进你的视线，白皑皑的雪峰在天际熠熠闪光，默默伫立，大多不为人知，更鲜有人问津。

距离嘉黎县城东面30公里的地方，一对外形酷似孪生兄弟的雪山耸立在苍穹之下，它们是卡加乔峰（6447米）和玛纳卓峰（6264米）。卡加乔峰被称为“东方的马特洪峰”，其锐利的山脊和三角形的尖峰酷似瑞士的马特洪峰。而距离它不远处，也有一座山峰主体同样是锥形、每面也非常陡峭的雪峰--玛纳卓峰。卡加乔峰在2005年由一个英国登山队首次登顶。传说英国人曾误将玛纳卓峰当做卡加乔峰攀登而上。传说未及考证，但当我站到海拔4500米的山顶、再将无人机飞到700米的高空时，我发现，这两座紧挨彼此的雪山真的是长得太像了！

偏左侧是卡加乔峰，紧挨着它的那座与它几乎形状完全一样的是玛纳卓峰

卡加乔峰

玛纳卓峰

阿尔卑斯山脉的马特洪峰，作者于2017年拍摄于瑞士。卡加乔峰比马特洪峰高出近两千米，但是与马特洪峰一样遗世独立

出尼屋乡往东，易贡藏布河继续南流，我们与易贡藏布河告别，左拐向东面，也是沿着一条不知名的小河逆流而上，一直往东北行进，这条小河的源头就是边坝县的金岭冰川。

雪坡上生长着云杉和冷杉，河边密布巨大的青冈。一簇簇茂密的树丛，还未发芽，树梢发出暗红色，远看像是绽放的花，那是吉拉柳。盘旋曲折的公路，密林中突然会有猴子蹿出来。已进入昌都地区。路边停着一辆装饰得花里胡哨的卡车，驾驶室里探出一个小孩。

边坝县金岭乡，海拔3800米。

风雪中的沙棘林，边坝县是一个半农半牧县

通往金岭千年冰湖炯拉错的山谷里生长着一片千年野生沙棘林，绵延20余公里。越野车沿着勉强可辨的轨迹，在沙棘林中蜿蜒穿行，紧贴山根行驶，往冰川方向进发。山势陡峭，需完全仰起头来，才能费力地看到山顶。偶尔路过一个村子，能看到藏民搭建的晾晒青稞秸秆的大架子，但几乎见不到人烟，一派静谧原始的古朴之美。

炯拉错冰湖依偎在觉纳摸补雪山（海拔6141米）的脚下。我们到达后不久，天气转阴，飘起了雪，觉纳摸补始终藏在云雾中不肯现身。这也是藏东拍摄雪山的常态，这里多雨雪雾气，能见到雪山真容就算好运了。至于晴朗的日照金山，可说是千载难逢，不敢奢求。

四公里之外就是马埃坡千年冰川。碧绿的冰湖中漂浮着终年不化的冰块，远处隐约见到冰川退化后形成的冰渍陇，有几百米高。

在炯拉错冰湖边放飞无人机，需要绕过一个山角才能拍到对面4公里以外的冰川

炯拉错的山谷里，远处的群山云端突然出现丁达尔光，光束照到了草原上的一棵沙棘树

在金岭乡的第二天仍是大雪飘飘，清晨我们决定再次去炯拉错碰碰运气。天还全黑着，摸着昨天的车轨，钻进密集的沙棘林，从雪山脚下擦过时，说话都压低了声音，在心里暗暗祈祷此刻千万不要雪崩塌方。山里的雪越来越大，车灯照射出密集的大片雪花在横飞。到了湖边，雪慢慢小了，但觉纳摸补雪山还是被雾气遮挡得严严实实。

天亮了，雪后的沙棘林、村庄、牛和骑着摩托车的独行人，构成一个个绝美的画面。金岭，藏语是“季贝林”，是幸福美好的意思。重重大山中、千年冰湖畔和古老沙棘林里，藏着另一个世外桃源。

风雪交加中，一只狼在与我们安静对视片刻后，钻进了茂密的沙棘林

太阳出来了，沙棘林中一派宁静祥和，马和牛在林子里时而走几步，时而站住凝思，在悠闲地过它们的日子。

傍晚时刻，终于等到了在云雾中一闪而过的觉纳摸补。

藏东的雪山中，怎么能没有萨普神山？

从嘉黎县到萨普神山所在的比如县需要穿越海拔5000米的麦迪卡湿地。一片开阔的山间谷地，目光所及都是白茫茫的，很有些极地的感觉。四周连绵不断的雪山，尽显藏东高原无人区的辽阔与荒芜。

终于站到了萨普神山面前。萨普群峰在藏族传说中是相依相偎的“一家子”。右侧海拔6956米的萨普主峰是父亲，山体伟岸却有失俊朗，形状像个大馒头，而簇拥在他身边的“家人”一个比一个帅。紧挨着他的是“大儿子”，正中那座白色的金字塔一般优美的是“二儿子”，正三角形的完美线条多像一位气宇轩昂的少年王子。左侧的神山“妻子”也山形优美、窈窕秀丽，云和雾在温柔地抚弄着她的衣裙，仙气缭绕。最令人遐想的是最远处露出一个小小的金字塔尖，传说中是萨普妻子的“私生子”，这简直让远古的雪域高原弥漫起一缕希腊神话的浪漫味道！

萨普群峰正式的名字叫做色浦岗日，萨普主峰为苯教神山之一，是念青唐古拉山东段的最高峰。

萨普神山的旁边，这座孤零零耸立山顶的苯教寺庙是一座一个人的寺院，后面有座被云雾遮挡的雪山名叫拉龙坦丘 （海拔6621米）。

四月初，神山脚下的冰湖萨木错湖面还封冻着，一点开化的意思都没有。据说湖面会在每年的5月15日一夜之间全部解冻，又会在9月15日一夜之间全部冻结。

我们翻过好几座坡，小心翼翼地通过一边就是陡坡悬崖的窄路，爬到了萨普内湖的一个小山头上。领队南卡站到了距离冰川所能到达的最近处，面临千年蓝冰，仰望神山。亿万年来冰雪加持，造化神奇，天地间的伟岸风骨，仿佛都在这一山凝结。在大山面前，人那么渺小而微弱，因而，所有的不解和困惑，也在这一刻消释。

[ · 央青阿妈的一天·]

萨普神山位于比如县羊秀乡普宗沟。在公路上见到一座恢弘的本教寺庙--桑达寺，转弯、过河，沿着一条土路一直往山沟的深处走，萨普神山还在十几公里之外。羊肠小路格外坎坷泥泞，布满一个个大水坑，只能慢慢颠簸着爬行。据说当地人对修路并不积极，是恐游客蜂拥而至后搅扰了神山的宁静？

从高空看，萨木错湖的形状很像一根长长的虫草，而萨普神山周围也的确盛产这种名贵物产。

日落时分，暮归的牛群走过湖边的吊桥，赶牛的是一个眉清目秀的藏族女孩，她叫格桑吉，我们就借宿在湖边她的家中。

这里有电，有网络。她家有个宽敞的起居兼卧室，屋里中间是藏式炉，长长的铁皮炉台上有四个火口，也起到了暖气的作用。炉子里烧的牛粪，火上炖着骨头汤。

我和格桑吉的妈妈央青住在起居室里，我睡在靠里面的一个长条形塌上，央青阿妈为我铺上了一层厚厚的毛毡毯，格桑吉给我抱来一床沉甸甸的被子。睡前，央青阿妈在用念经机念经，空气中满是平静安详，让我心中也分外安宁。

第二天早饭我喝到了新鲜的牦牛奶，奶色纯正，上面浮着一层乳脂。晨光熹微中，热气腾腾的牦牛奶飘溢出阵阵清香，我细细品着牛奶，看着央青在更换床铺上盖的毡毯，玩着手机做早饭，女儿格桑吉在梳妆打扮。

一会儿，央青阿妈拿起一只黄色的大塑料桶，要去河边背水，我也赶快和她一起出门。这里海拔4800米，我走平地没什么感觉，但上下爬坡仍心跳气喘。在河边，央青往桶里打满了水，背起几十斤重的水桶抬腿就往坡上跑，脚步又轻又快。我为了找到央青和萨普神山同框的最佳角度，努力地追赶着、上下高低变化着角度，但根本追不上！

央青又出去打牛粪、背牛粪、为炉子舔火。

忙了一早上，央青小歇片刻，坐在窗子下面喝酥油茶、吃炒青稞，屋子里静静的。

央青又出门了，手里还拿着一件小皮袄似的东西。我问她去做什么，她说的我也听不懂，干脆拿起相机跟她一起去。走下门前的大坡，手机控的央青一边走路一边发语音聊天，她的手机不停地“滴滴”响。

翻过几个坡，跨过一条小溪，远远的是家里的牦牛群。央青用“俄尔朵” （藏族牧区抛石绳）驱赶牛群。

终于知道央青来做什么了。一头母牛刚刚生了个小牛，央青来就是把牛犊带回家，带来的皮袄是给小牛保暖用的。央青把皮袄给小牛穿上，身上还拖着脐带的母牛不停地舔小牛的耳朵、腿、屁股……央青抱起小牛往回走，母牛赶快跟上，一边走一边舔，舔犊情深的画面让人泪目。

央青家的午饭是炒青菜，她告诉我“盖在米饭上吃”。格桑吉说上周她家的牛被熊吃了，萨普神山有熊出没。

午后安宁的时光，格桑吉在床上打盹，传过来央青在小屋里念经的声音。

我把照片都给格桑吉母女分享了。临走时格桑吉问我，她的妈妈也想加我微信，因为央青想看看“其他的照片”。我想，央青想看的是外面的世界吧。